《大医精诚》

题解

本文选自人民卫生出版社1955年影印宋刊本《备急千金要方》卷一。作者孙思邈（公元541～682年），京兆华原（今陕西耀县）人，唐代伟大的医学家。兼通儒、道、佛三家之言，尤精老庄之学，最精医药。终身不仕，行医民间，长期隐居太白山中。去世后唐高宗封为“妙应真人”，国人尊为“药王”。著有《备急千金要方》和《千金翼方》各30卷，合称《千金方》，为隋唐时期三大医书之一，也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医学百科全书。《备急千金要方》，简称《千金要方》，内容计233门，合方论5300首，广涉妇、儿、内、外各科病症以及本草、制药、食治、养性、平脉、导引、针灸等，保存了唐以前较多珍贵的医学资料，具有很高的科学价值。

《大医精诚》是关于医德修养的一篇著名的论文。孙思邈认为，医生要想成为大医，必须做到医术“精”和医德“诚”。文中首先论述了“精”的道理和方法，要求医生必须“用心精微”、得到高人指点（神授）并“博极医源，精勤不倦”，如此才能做到医术精湛；然后从“志”、“体”、“法”三个方面论述了“诚”的道理和具体做法，要求医生要“先发大慈恻隐之心，誓愿普救含灵之苦”；无论是平时还是到了病家，都要有大医应有的风度，全心全意地治病救人；作风上不得炫己毁人，沾染各种恶劣习气，更不得依仗医术谋取财物。最后申述了大医必须“精”、“诚”的原因和为文的目的。文章情真意切，语重心长，条理清楚，语言朴实，为医家必修之文。

張湛曰[1]：“夫經方之難精[2]，由來尚矣[3]。”今病有內同而外異[4]，亦有內異而外同，故五臟六腑之盈虛[5]，血脈榮衛之通塞[6]，固非耳目之所察，必先診候以審之[7]。而寸口關尺，有浮沉絃緊之亂[8]；俞穴流注[9]，有高下淺深之差；肌膚筋骨，有厚薄剛柔之異。唯用心精微者，始可與言於茲矣。今以至精至微之事[10]，求之於至麤至淺之思[11]，其不殆哉？

[1]张湛：字处度，高平（今山东金乡西北）人，东晋学者。著有《养生要集》和《列子注》。[2]经方：指处方用药。 [3]尚：久。 [4]今：句首语助词，犹“夫”。 [5]盈虚：指精气、正气的充盈与不足。 [6]荣：通“营”，营气。 [7]候：脉候。 [8]絃：“弦”的异体字。 [9]俞：通“腧”。 流注：指气血在经穴上的活动。 [10]今：如果。 [11]麤：“粗”的异体字。

若盈而益之[12]，虛而損之，通而徹之，塞而壅之，寒而冷之，熱而溫之，是重加其疾，而望其生[13]，吾見其死矣。故醫方卜筮[14]，藝能之難精者也，既非神授，何以得其幽微？世有愚者，讀方三年[15]，便謂天下無病可治；及治病三年，乃知天下無方可用。故學者必須博極醫源[16]，精勤不倦，不得道聽途說，而言醫道已了[17]，深自誤哉！

[12]盈：指实证。 [13]而：通“尔”，你。 [14]卜筮：古代占卦，用龟甲曰卜，用蓍草曰筮。 [15]三：虚数，犹言“几”。 [16]极：穷究。 [17]了：明白；完全懂得。

凡大醫治病，必當安神定志，無欲無求，先發大慈惻隱之心[1]，誓願普救含靈之苦[2]。若有疾厄來求救者[3]，不得問其貴賤貧富，長幼妍蚩[4]，怨親善友，華夷愚智，普同一等，皆如至親之想；亦不得瞻前顧後，自慮吉凶，護惜身命。見彼苦惱，若己有之，深心悽愴，勿避嶮巇、晝夜、寒暑、饥渴、疲勞[5]，一心赴救，無作功夫形迹之心[6]。如此可爲蒼生大醫，反此則是含靈巨賊。

[1]恻隐：怜悯，同情。[2]含灵：佛教名词，指人类。 [3]疾厄：疾苦。厄，灾难。 [4]妍蚩（yān chī 研痴）：美丑。蚩，同“媸”，丑陋。 [5]崄巇（xī西）：路途艰险。崄，“险”的异体字。 昼夜：义偏“夜”。 [6]无：通“毋”，不要，不得。

自古名賢治病，多用生命以濟危急[7]，雖曰賤畜貴人，至於愛命，人畜一也。損彼益己，物情同患，况於人乎！夫殺生求生，去生更遠。吾今此方所以不用生命爲藥者[8]，良由此也。其蝱蟲、水蛭之屬[9]，市有先死者，則市而用之，不在此例。只如雞卵一物，以其混沌未分[10]，必有大段要急之處[11]，不得已隱忍而用之[12]。能不用者，斯爲大哲，亦所不及也。其有患瘡痍、下痢，臭穢不可瞻視，人所惡見者，但發慙愧、凄憐、憂恤之意[13]，不得起一念蔕芥之心[14]，是吾之志也。

[7]生命：活物。 [8]方：指《千金要方》所载的方剂。 [9]其：如果。 蝱：“虻”的异体字。 [10]混沌：亦作“浑沌”，古人想象中的天地未分时的状态。此指鸡雏成形前的状态。 [11]大段：重要。 [12]隐忍：事藏于心并努力忍耐。 [13]慙：“惭”的异体字。 [14]一念：形容极短促的时间。 蔕芥：即“芥蒂”，细小的梗塞物，比喻郁积于胸中的怨恨或不快。蔕，“蒂”的异体字。

夫大醫之體[1]，欲得澄神內視[2]，望之儼然[3]；寬裕汪汪[4]，不皎不昧[5]。省病診疾，至意深心；詳察形候，纖毫勿失；處判針藥，無得參差[6]。雖曰病宜速救，要須臨事不惑，唯當審諦覃思[7]，不得於性命之上，率爾自逞俊快[8]，邀射名譽[9]，甚不仁矣！

[1]体：风度。[2]内视：此谓心思专注。 [3]俨然：庄重貌。 [4]宽裕：谓气度宽宏。汪汪，水宽广貌，喻心胸之宽广。 [5]不皎不昧：不亢不卑。 [6]参差（cēn cī）：不齐貌。此谓差错。[7]审谛覃思：详审深思。谛，仔细。覃，深。 [8]率尔：轻率貌。 俊快：出众敏捷。 [9]邀射：攫取；贪求。

又到病家，縱綺羅滿目，勿左右顧眄[10]；絲竹湊耳[11]，無得似有所娛；珍羞迭薦[12]，食如無味；醽醁兼陳[13]，看有若無。所以爾者[14]，夫壹人向隅[15]，滿堂不樂，而况病人苦楚，不離斯須！而醫者安然懽娛[[16]，傲然自得，茲乃人神之所共恥，至人之所不爲[17]。斯蓋醫之本意也。

[10]顾眄（miǎn免）：谓乱看。顾，回视。眄，斜视。 [11]丝竹：指音乐。 [12]羞：同“馐”，美食。 荐：献。 [13]醽醁（líng lù 灵录）：唐代美酒名。 [14]尔：这样。 [15]向隅：意为“哭泣”。此指病痛。 [16]懽：“欢”的异体字。 [17]至人：思想道德达到最高境界的人。

夫爲醫之法[1]，不得多語調笑，談謔諠譁[2]，道說是非，議論人物，衒燿聲名[3]，訾毀諸醫[4]，自矜己德[5]。偶然治差一病[6]，則昂頭戴面[7]，而有自許之貌，謂天下無雙，此醫人之膏肓也[8]。

[1]法：法度。此指作风。 [2]谑（xuè穴）：开玩笑。 諠譁：“喧哗”的异体字。 [3]燿：“耀”的异体字。 [4]訾（zǐ子）毁：诋毁。 [5]矜：夸。 [6]差：同“瘥”，痊愈。 [7]昂头戴面：谓趾高气扬。 [8]膏肓：“病入膏肓”的省用，此喻不可救药的恶劣习气。

老君曰[1]：“人行陽德[2]，人自報之；人行陰德，鬼神報之。人行陽惡[3]，人自報之；人行陰惡，鬼神害之。”尋此貳途[4]，陰陽報施[5]，豈誣也哉[6]？所以醫人不得恃己所長，專心經略財物，但作救苦之心，於冥運道中[7]，自感多福者耳。又不得以彼富貴，處以珍貴之藥，令彼難求，自衒功能，諒非忠恕之道[8]。志存救濟，故亦曲碎論之[9]，學者不可恥言之鄙俚也[10]。

[1]老君：即老子，姓李名耳，字伯阳，谥曰聃（dān 丹），春秋时思想家，道家学派的创始人。以下引文不见于今传《老子》。 [2]行阳德：犹言公开行善。阳德，指人见人知的德行。下句“阴德”与此相对。 [3]行阳恶：犹言公开作恶。阳恶，指人见人知的恶行。下句“阴恶”与此相对。 [4]寻：谓考察。 [5]阴阳报施：谓阴阳善恶各有其报。 [6]诬：欺骗。 [7]冥：谓冥冥之中。 运：指佛教所说的轮回。 [8]谅：确实。 忠恕：谓仁爱之道。 [9]曲碎：琐碎。 [10]鄙俚（lǐ里）：粗俗。